我最感激的人

我刚进入小学时就注意到了这个人。他的身材对于一般小学生而言过于高大，皮肤黝黑，脸上隐约可见一道伤疤。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一年级新生。

果不其然，我向周围人打听时才了解到他竟留了三年的级。至于为什么，大家可想而知。我本来想尽量躲着这个危险人物，可不料自己做了班长，而他恰恰是副班长，难免有些冲突。

我和他也是从此开始摩擦不断。我本身就争强好胜，他偏偏也不容得丢一点面子，所以彼此经常发生一些或大或小的纠纷。周围的同学也说，我们算的上是死对头。当然，几乎每次都是他占上风，论力量我是完全比不上他的。

然而有一次有些过火了，他竟一巴掌拍掉了我的眼镜，镜片碎在地上，碎片像水花一样散开。我哭了很久，想借此博取老师的同情从而对他降下惩罚。然而老师却是无动于衷，似乎已经习惯了。至于父母，最后只是叫我换过一个新的。他呢，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令我十分厌恶。

这之后我很久没有理过他，直到我一天到校时发现抽屉里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我一眼就看出是他的。他问我能不能晚上到他家里给他过生日。我接受了，认为他是在给我道歉。

放学后，我告知了父母，他们让我带上通讯用的老年机。我这才开始寻找他的住址，然而随着我不断接近目的地，身边的行人逐渐稀少，周围的房屋也越长越矮。就当我觉得自己找错了路时，我望见远方的棚屋下有一个黑的人影。细看我才发现那可能就是他，正坐在长凳上，对着一张木桌发呆。

走近时他忽然向我这看了一眼，惊喜地说道：你终于来了！等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迷路了呢。

隔阂一瞬间再次被消除。我和他又畅谈起来，不过突然感到冷清，问他：怎么只有我一个人来了，没有别人吗？

没……他们都不想来的。他嗫嚅道。

哦？那你爸妈在家吗？

他们应该要到很晚才会回来。

过生日不叫上父母不要紧吗？

没什么要紧的，他的眼神忽而忧郁起来，可立即就消失了，反正他们也不在乎。

说罢他转身回屋，从冰箱里熟练地拿出几罐啤酒和并不完整的几块蛋糕。吃吧，也就当是对于打碎你眼镜片的赔偿咯。他笑着说，不小心将那道伤疤暴露了出来。我知道那绿色罐子里装的东西是小孩子绝对碰不得的，可还是不敢追问他。

那晚他似乎喝了很多，也同我聊了许多，大抵是借着酒劲说出的。从他的口中我第一次得知他的家庭状况竟是如此糟糕他父母的离婚手续迟迟未办，为的就是让这个儿子顺利毕业。他们自以为瞒得住我。讲到这里他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这一神情令我感到无端的可怕。转念一想，我又觉得这滑稽两个破小孩跟大人一样的在一起发牢骚。

夜在不知不觉中变深了，地上的空罐子多了。他喝完一口，突然哭了，吓了我一跳。他究竟有多醉？他为何这般脆弱，与我印象中的他判若两人？我将怎么安慰他？

你怎么了？我更多的是慌乱。

然而没什么作用。

此时我听到一对人一边吵架一边走近，就察觉到不妙。他依旧垂着头抽泣，而他的父亲已经站在门口，先是一惊，马上就凶狠起来：好你个小子！还喝酒！你才几岁啊！夹杂于愤怒之间的是难以察觉悲哀。

我已被吓掉了魂，他背后的女人用眼神示意我走，我便仓皇逃走了。似乎听到屋内传来的惨叫，可我已不忍去听，将它们远远地抛在身后。

第二天来校他依旧是平日里的模样，昨夜像是无事发生一般。我问同学怎么不去庆祝他的生日，他们却说不知道这回事。此刻我才知道他只邀请了我一个。

出于同情，我对他的态度有所转变，尽管他始终没有收敛多少。那年冬天下起了大雪。我发现他有些不对劲，消沉的程度不同于平日。我上前安慰，却还是一不小心惹怒了他。尚未反应过来，他的拳头就挥了过来，直中我的鼻梁。我的怒气也被激起，扑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这绝对是我们打的最狠的一次，也是最短的一次，因为这儿一幕恰好被路过的巡课老师看见。他喝止了我们，最后给予了相同的惩罚，就是留在教室打扫。

期间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可是最好我们也不得不结伴而行，因为学校已经十分空荡。蓬松的雪吸收了噪声，空气显得十分安静。我与他踏雪而行，寒风未能刺痛我的皮肤，只是这氛围使我十分不安。他也是一言不发，默默地走着。

我又要和你说对不起了。他突然开了口，此时我们才刚跨出大门。只是……我今天心情很糟糕。

我知道。说实话，我多少猜到了一些。我似乎能理解他了，包括喜欢欺负我这一点，他或许想传达些什么。

夕阳十分温暖，雪也化了一些。路面变得滑溜溜的，总能让那些不小心的人摔一个大跤。

有点滑，得小心啊。他转移了话题，默认我原谅了他。

我们转出了小巷，来到马路边，小贩叫卖的声音已经稀疏，面前驶过的车辆不时发出刺耳的鸣笛声。

对了，既然要我原谅你，总要赔偿我一点东西吧？我的目光停在一旁的弹珠机。

蛋糕吗？我身上可没带那么多钱。

不，看到那个弹珠机了吗？就一块钱。

他去了，回来就把那一堆珠子不情愿似地交给我。

这下可以了吧。

不，你拿一半。他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收下了。

接着我们开始穿过马路。

其实……他忽然讲出这句话，而我当时只专注于眼前的玻璃珠。它晶莹透亮，世界似乎变幻出了不同的颜色。也是出乎意料的，它从我手中滑走了。

玻璃珠……我的玻璃珠……我追着一蹦一跳的玻璃珠，却丝毫没有顾及周围的车辆。我一瞥，竟发现一辆卡车失控了，正向着我冲来。我像是被什么一推，向前飞出了几米。然而马上就听到撞击声，沉重的落地声，尖锐的刹车声，以及嘈杂的弹珠声……此后混乱的场面我已记不清，只记得那颗玻璃珠就安静地躺在我身侧，无情地注视着一切。

多年之后我仍然会不时记起他，并且怀着最真挚的感激之心记念他。我将想起他取胜后得意的笑容，想起他在那个夜晚的沉沦，想起他那倾注全力的一推。